2018年8月21日 星期二

年金少人買 不代表失敗


首批公共年金計劃的總認購額為49.4億元,佔發行量100億元不夠一半。有指市場反應冷淡。原因為何?
首先,始終香港人家庭觀念重,近年「養兒防老」的觀念雖漸減退,但很多長者依然依賴子女照顧。有調查詢問長者主要收入來源,有62.3%表示來自兒子或女兒及其配偶(註)。這個研究為多年前所做,近年退休的部分長者因為資產增值,較富理財經驗,可能可以減少依賴下一代。但看來依賴家庭轉移這個趨勢,仍會持續。
公共年金反應冷淡?
〈年金說〉(2018710日《明報》)一文解釋過子女可以代替正規金融工具處理長壽風險。若養老現金流有子女包底,是以子女對冲長壽風險,就不怕太長命,這些長者沒有意欲買年金。
華人着重跨代轉移,有留下遺產為下一代打算的觀念。年金會燒掉本金,所以並不適合有這個想法的長者。
第二,年金這個產品設計並不符合很多人預期。年金是以放棄流動資金的彈性,換取長壽保障。若怕年老時有突發事件需要大筆金錢,譬如大病,中途贖回年金會罰錢,只能拿回七成。年金派發無跟上通脹,及加息周期將近,令產品吸引力相對降低。
第三,很多人低估了自己的壽命。香港男性平均壽命為81歲,男性在65歲購買100萬元公共年金,若不計算折現率,79歲回本,比平均壽命短兩年。但根據2016年人口生命表,65歲的男性預計平均可活到85歲,而不是81歲,那是因為這些人活到65歲時,已經有同年出生的一部分人過身,拉低了全港平均數。不計已過身的人,他們的平均壽命較81歲高,這點在〈公共年金呃長者錢?〉(2018724日《明報》)已解釋過,所以比平均壽命短命6年的人也能回本。其實,85歲也可以是一個低估,因為這是根據2016年香港人口的估算數字,若加上未來醫學進步的假設,及人類健康生活愈來愈長壽的趨勢,可能實際又會更長壽。當然,未來的事無人知。
第四,大眾對年金產品有一些誤解。很多人不理解年金是低風險工具,回報不能與股票相提並論。買股票基金等投資,如果早於預期過身,會留下金錢,未能在有生之年享受金錢帶來的效用。如果遲遲都未過身,本金「搣搣下」,去到後期就會不夠錢花,影響生活質素。另外,買股票有風險。股票市場有波幅上落,業績不好,公司可以減少派息;萬一遇上金融風暴,股價隨時跌一半。所以比較股票和年金的平均回報,亦要比較風險。
公共年金目標群組不大
年金的目標群組不大,少人買是意料中事,但這不代表年金是失敗。草根階層資金太少,用不着年金;較富裕的長者,不怕不夠錢用。所以年金目標群組可能是有100多萬到幾百萬現金,而且無兒無女的長者。因為年金越遲買,回本機會越細,所以65-69歲這群組買年金的人最多。撇除這個群組入面有能力管理投資的人,剩下人數不多,所以年金少人買。
年金最適合的可能是一直無很多投資經驗,或知道自己投資不濟,不能承受風險,在退休時得到一筆退休金的長者。隨着退休後取回強積金的人愈來愈多,年金可與強積金銜接。
有人提出下期年金應調整金額,使其更抵買。本來年金公司計算年金派發上,在扣除行政費後,已經不打算賺錢,大概是做到收支平衡。要使其更抵買,即是要政府補貼,這就變成福利政策。使公共年金變得更吸引,亦使私營年金失去吸引力,不能與之競爭,阻礙市場運作。有人說公共年金是「益業界」,這是一體兩面:一方面公共年金幫助推廣年金知識,令更多人關注市場的產品;另一方面可能會吸去本來買私營年金或其他儲蓄產品、保險等的資金。
另一個提議是要年金跟上通脹。問題是通脹是系統性風險,跟戰爭天災等一樣,年金公司無辦法對冲。要跟上通脹,即是要納稅人包底吞食部分風險,及以降低每月派發金額來不完全地補償部分承受的風險。這樣使年金更無吸引力。
左翼誤解了年金
姚松炎說政府能操控通脹,所以無理由不為通脹包底。這說法有點匪夷所思。通脹是指商品價格上升。香港是自由市場,大部分商品價格由市場決定,極少由政府直接操控。就算現代貨幣理論指出央行可透過利率升降,引導中長期的通脹,但政府並沒有操控短期價格的靈丹妙藥。更何况香港實行聯繫匯率,利率大致跟美國走,可動用的貨幣政策空間實在非常有限。
左翼說搞年金是為了逃避「全民退保」的責任。過去香港低稅率,只有強積金強制供款,變相香港人自己積穀養老比較多。幫助他們更好地使用資產是政府的方向,年金是其中一種工具。很多國家有公營養老金,同時有公共或私營年金,所以兩者不是替代關係。有沒有全民退保,公共年金還是可以做的。
一個可以自願參加的年金,是信任每個市民可以衡量自己的需要適當決定。搞一個需要供款的全民退保,是認為市民不能妥善運用資產,所以寧願賠上公共政策及財富再分配的低效率,迫使所有人供款。新加坡除了要國民供20%公積金,還強制公積金供滿期後必須買公共年金,國民只可選擇買多還是買少,不可不買,也是沒有給人選擇。沒有證據顯示香港的公共年金最後會演變為強迫購買。對於能力較低或無時間處理這些事的人,有選擇未必是好事。但理論上如資訊流通,將選擇留給擁有資產的人,是最有效率的做法。
註:Chou, K. L., Chi, I., & Chow, N. W.2004. "Sources of income and depression in elderly Hong Kong Chinese: mediating and moderating effects of social support and financial strain." Aging & Mental Health, 83, 212-221.
(本文載於 2018年8月21日 《明報》)

2018年8月7日 星期二

諮詢的意義


土地大辯論進入白熱化階段。近日有行政會議成員出來批評諮詢過程,本來民間團體與政府的對立,演變成建制內部自我撕裂。對於讀公共行政的人來說,怎樣做諮詢是個有趣的議題:首先,這次是「真諮詢」還是「假諮詢」?第二,諮詢方向及議題是否正確?第三,諮詢能否凝聚共識?
真諮詢與假諮詢
我早在今年528now電視台的《時事全方位》便說,今次諮詢是否能真正反映民意,已不是土地供應專責小組(土供組)可以控制的事。就當他們真心希望收集意見、反映民意,政策是否反映民意,得看執行的一方,即政府本身。
諮詢做法可以有三:一是「真諮詢」,市民說什麼,如實反映;二是「假諮詢」,市民說什麼都好,政府意志凌駕人民,說政府的意見就是市民意見,很多民粹政府都是這個套路;三是「不諮詢」,好處是快、果斷,立刻實行。
諮詢不等同民主,不少獨裁政體也有諮詢,有所謂「諮詢式獨裁」。諮詢是一個方式,大家把題目攤出來,在不用利益條件交換、威脅和權力壓迫下嘗試說服其他人某個做法是好的;但是否獨裁,得看最後決策者的做法。民主不一定有諮詢:民主是少數服從多數,不經討論和申述過程的民主可以是完全沒有諮詢的。
我不清楚「假諮詢」和「不諮詢」哪樣較差。「假諮詢」讓民間聲音百花齊放,令大家得到討論空間。萬一不能對結果造成任何影響,也能反映政府的不足,提醒政府修正。「真諮詢」不一定比「不諮詢」好,這要看議題種類,事實上大部分政府決策都不會諮詢。在代議民主政體,四年一度選舉後,很多決定交由執政者處理,選民不服下屆報仇,所以也不會事事諮詢,這樣效率很低。
特首親毁諮詢
香港是獨裁政體,本來就不對「真諮詢」寄予厚望。可是,當大小團體仍繼續舉辦論壇、土供組仍在擺街站,特首林鄭月娥已經先發制人,率先說支持填海。
首先,林太是公務員出身,最叻走程序。雖然大家都知道事情是不會有共識了,但諮詢期9月底才完結,資料分析整合需時,黃遠輝說12月出報告仍太趕急。林太不待程序走完,就話要填海,土供組一干人等,何等尷尬。
第二,填海是長遠發展計劃,要等三五七年,實在不差那三數個月去落實。
第三,諮詢文件裏的填海計劃,除了馬料水外大部分與住屋無關,是創科、基建、數據庫等用地,雙方並無配合。
即便這已經赤裸裸地成了「假諮詢」,我不會說這個諮詢完全無用,最少民間團體好像樂此不疲;市民通過土供組的努力,也好像明白了多一點,可以參與其中。諮詢的過程比結果更有意義。
諮詢公眾什麼
去到應該諮詢哪個議題,行會成員及行內人大發牢騷,他們說黃遠輝領導無方、辦事不力。本來諮詢方向應是:大家想要一個怎樣的香港?一個國際大都會,人才匯聚,走新加坡路線?那便要更多住宅及商業地。工業回流?那便要更多工業地。要有更多休閒設施讓市民透透氣?那就要更多休憩及康樂用地。大眾願景各不同,有人要保留世界一級的郊野公園,這樣在開發土地上會受限;有些人認為經濟發展慢一點不要緊,甚至想閉關鎖港,不介意拿着低微工資悠悠慢活,這是另一種想法。知道了需求,才知道需要幾多土地。現在最少1200公頃土地都是根據需求假設推算,沒有問過市民這些假設對不對。問了市民,可能需要的不是1200公頃,而是1500甚至2000公頃了。
批評者又說:黃遠輝不諮詢大方向,而是諮詢用哪個選項、用哪一塊地發展,觸動了不少利益團體的神經,撥動了地區主義。大家都不願家園旁邊的地被用來建樓,於是紛紛劍指與自己無關的土地。商界就非常不滿討論使高球場受攻擊,變成仇富標誌,陳百祥也要被迫承認可以犧牲一部分發展。強調住屋「貴、細、擠」,令眾人都在搵箭靶,而不是攜手創造美好香港,共識自然更難形成。他們認為如果諮詢的方向做得好,就不會弄致這個田地。
但我想幫黃遠輝辯護一下。根據《香港2030+》時間線,研究土地需求是早在2015年時由專家小組做的,在2018年公布結果,所以2018年的諮詢無理由再回去專家已有答案的題目。所以要歸咎的話,就要早早問,政府何以決定哪部分需要公眾參與、哪部分諮詢專家。
諮詢結果不代表我
除了諮詢方向,諮詢方法也備受批評。有小組成員私底下跟我說,用「點心紙」的方法這樣落區做諮詢,「個腦未生埋」,笑得我揑着肚皮飲水也從口中噴出來。可怕是這個他們反對的方法,明明是這些人自己開會傾出來,然後他們仍在落區,跟市民說着違心的說話。
方法學上,這樣的諮詢使持極端意見的人被動員去參與,中間意見不那麼大的市民參與較少、比重較低,出來的結果也許會偏頗。事實上將眾人的意見疊加有很多方法,不同方法就會得出不同結果,在意見各走極端時諮詢市民的喜好實在意義不大。而且100個人就有101種意見,企圖將不同意見黏合成為「公共意志」,結果是「公共意志」不代表任何人,只有綑綁,沒有共識。
行內人都需要花氣力去了解的經濟、工程、規劃等資訊,竟然妄想市民看了幾塊壁報板就會有明智的答案,又或者一廂情願認為那80頁諮詢文件會有市民花時間看。土供組成員劉振江在電視節目也承認,委員開了10多次會、用了很多個月,才把東西搞明白,一般去街市買菜的市民又會短時間內搞得通嗎?
他們蒐集資料的方法為人詬病,例如反對增加土地供應者,如填不夠1200公頃,意見就會抽起不計,另外處理。雖然我不認同反對者的看法,但龍門擺得出來就要讓人射。小組雖說自己無前設,但有成員利用自己工作的組織和媒體不斷宣揚政府的看法。官員不能說政府無立場但發表個人意見,土供組的人如果要避嫌,其實也不應用自己的機構去幫政府推銷,而是做好推廣諮詢活動、發布信息,及整合意見的角色。

(本文載於 2018年8月7日 《明報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