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4月24日 星期二

解決不了的育兒問題


(本文於2018年4月24日 明報發佈,以下會加長版

因為要做港台科普節目《五夜講場——學人講經濟2018:BB保你大》,思考了育兒與經濟學的關係。

為甚麼生孩子和育兒與經濟學有關?因為這是家庭的一項重大決定,對家庭成員怎樣使用時間和金錢影響很大,在有限的資源之下做好抉擇,正是經濟學的重要課題。這些抉擇包括要不要生小孩,生多少個,生小孩後要不要繼續工作,誰工作誰湊仔,花多少時間和金錢在小孩身上。更具體的例子如在貧窮村落父母應該把所有錢供一個小孩讀書,還是將教育資源平均分配給幾個小孩?又例如「一孩政策」怎樣影響中國的福利制度等等,這些都是經濟學家感興趣的範疇。

原來不少父母,迷迷糊糊就把孩子生了。問為甚麼生小孩,曰:「無得解」。有朋友懷胎十月不斷投訴孩子的性別,說到自己根本不喜歡孩子,但「遲早都要生」,所以還是生了。認識幾位壯年父母,不住說後悔,還有幾位朋友都說父母跟他們講「很後悔生了你」、「本來不打算生你」,父母亦對自己不好。

那不是說所有父母都這樣,我比較欣賞那些享受家庭生活感到快樂的人,說的與做的匹配。即使「原來生仔不像你預期」,最起碼要講得出初衷,但令人震驚的事原來很多人無。

至於答沒有想得很清楚的,對小孩也是不公平,因為這是未經了解及認真思考下的決定。

為甚麼一件所謂天下間最神聖的事,最高風險最大責任的事,那麼多人迷迷糊糊就做了,答不出所以然來,還覺得自己很偉大?

育兒為了甚麼?

育兒專家喜歡侃侃而談如何育兒,有些人主張虎媽教法,有些人認為應該放任快樂,但好像很少人問為了甚麼要養育孩子。

養育孩子的出發點對於探討如何育兒是重要的,因為有了目的我們才知道育兒策略是否可以有效達到目的。

育兒為了甚麼?是一種消費還是投資?古說養兒防老,是一種投資,如組裝模型,不斷升級,隨之而來的財富收入透過家庭內部回報轉移。非物質的回報有親情,如有人陪伴、病了有人照顧,不是孤家寡人,死後有人擔幡買水,都是先養而後至的回報。

如果目的是投資,行動就是裝備孩子,令他的未來的收入提升,同時要維持良好的親子關係,因為孩子太痛恨父母就不會回報,這是他們的自由選擇。

因此,從投資角度,得出的目標是望子成龍同時維持親情,這兩個目標並沒有脫離一般的社會標準,甚至是很多父母祈求的,以自利為目標育兒不一定有問題。

如果是消費,即是享受育兒過程,喜歡一家人的感覺,過程就是收獲,付出就是快樂,那行動上應以提升關係為目標,孩子事業成就為次要,長大後可自力更生就收貨。較富有的家庭,可以讓子女做廢青,連自力更生也不必。要孩子愛你,你必需讓孩子感受到愛,這就是以消費為出發點得出的目標,愛孩子又有甚麼錯。

如果說因社會壓力和價值觀,父母期望,意外懷孕,這些都是一些自利的原因,沒有一個是為了子女著想。但自利在經濟學層面問題不大,不怕承認。這些說法很難去定義育兒目標,所以難以得出何種育兒方法較優的推論。

如果答基因本身就會唆擺你要散播後代,育兒目的自然是養成散播基因能力最強的後代,這樣連親情也不必顧,他最大的目標是幫父母播種而不是供養父母,策略變成盡力將孩子催谷成最能吸引異性的後代。

有人說到,生育是為了孩子好。但本來世上就沒有親生兒子,如何為了他好而把他生出來?喜歡模型,所以砌模型,獲得模型很高興,這是消費,這是自利,關「為孩子好」何事。

「為孩子好」一廂情願

很多父母說:「為孩子好」。甚麼對孩子最好?子非魚,無人知,孩子個個獨一無二。更大問題是,法律上孩子成年前沒有「自決」能力,家長可以推翻他們的決定。孩子對世界認知不夠,不夠成熟,未必能為自己做最好的決定,只能交托父母作出獨裁的育兒決定。這是必需的,例如小孩不會保護自己,家長一定要教他們遠離危險。就算有些家長聲稱讓孩子選擇,也只是他們許可範圍下的選擇。這在育兒的情境並無不妥。

孩子無法知道及表達甚麼是他們認為對自己最有利。孩子在40歲時想要的東西,他5歲時沒法知道,沒法轉達,但「三歲定八十」,到老時已經太遲了。由於難以知道孩子的真正需要,只能靠估計,所謂「為孩子好」是「父母認為這樣對孩子好」,而不是孩子自己認為的好,「為孩子好」是一廂情願的想法。

就算真的知道,例如,子女做「廢青」能達到終極最大效益,不讀書不工作不事生產,每天打機,無所事事,這就是他們的人生終極目標,不會改變,大部分父母大概不願意成全。這就不是真的「為孩子好」,因為只有孩子知道甚麼對他最好,但父母企圖定義時,已加入自己的期望。

父母的優勢是他們有十多年的時間影響子女的價值觀,如果教導成功,可以令孩子擁有相似的價值觀,「為孩子好」及「父母認為這樣對孩子好」兩者就刎合了。不過從很多孩子到最後都不認同父母的選擇,就知道這件事不是想像中容易。最好的例子,是很有音樂天分,自小被培養成知名小提琴家陳美,長大後她希望成為滑雪選手,為了滑雪,她與母親斷絕關係。

育兒心得只作參考

制定育兒策略是一種賭博,賭究竟估得有幾準。最佳方法理論上是存在的,但因為「孩子想要甚麼」這項資訊不完全,所以現在所說比較好的方法都只是估計,跟真正的最佳方法可以相距千里,也不保證跟隨這個方法有好結果。

比較容易估中的是生理和基礎能力,例如行動能力、認知能力,身體健康等,這些應該是人人想要的,獲得的過程也毋需作出很多犧牲。但去到較高層次的想要甚麼才能、經驗、事業、人脈、教育,壓力承受的偏好,快樂對人生的重要性,而當中又有天賦、喜好、財政及時間的限制,得到一樣就要犧牲另一樣,十分難搞。例如做頂尖小提琴家必須經過漫長而艱苦的訓練,要犧牲很多其他選擇,萬一估錯了,成本很高。知道如何增加孩子收入相對較易,要知道如何對孩子最好卻很難,育兒之難在於此。

有做功課甚至不一定比無做好,跟基金經理一樣,做足幾百樣資料分析,回報仍然可以衰過找隻猴子亂揀一通。但養孩子這件事牽涉的人生及金錢成本巨大,而人類傾向相信有做功課比無做功課好,有估過,即使不中,也好過無估。有些育兒行為但求心安理得,所以「育兒心得」才賣到成行成市。

養育孩子和其他投資一樣是一件有風險的事,上行風險和下行風險都有,要學習而且不容易,理智和感情都要好好控制,市場脈博和最新研究成果也要掌握得到。

如果有虧蝕,承受的不只是父母(投資者),孩子也要一同承受風險。生仔是賭博,父母只看到自己的賭注(要在孩子身上花多少錢和時間),卻沒有在意最大的籌碼是孩子本人的快樂及一生。

太多人隨便射精,沒有謹慎避孕,迷迷糊糊做了人生以來的最大投資,沒有做父母的本質,自己做人也不成功,不預備生孩子後可能會失卻自由,卻走去生兒育女,害了孩子一生,嚴重程度如車禍奪去人手腳,這是傾家蕩產也賠償不了的。之後還去高舉自己做父母有幾偉大,這不是世上最偉大,而是世上最可恥的事。

生仔是賭博,落注前諗清楚。
你輸事小,因為你預咗,仔女輸才事大,因為好無辜。

2018年4月10日 星期二

土地諮詢 擺平利益團體最難

(本文於2018年4月10日 明報發佈
土地供應專責小組公眾諮詢未開始,已有團體急不及待發表意見,走到高爾夫球場抗議。土地供應這個話題講了多年,諮詢完了就會定下未來中長線發展計劃。這個諮詢應該怎樣做?最後又應該如何做決定呢?
諮詢要結合社會效益及人文價值
政府在《2030+》定下未來發展1200公頃土地為目標,有民間團體質疑是計多了,但姑且暫緩這點討論。土地諮詢提供18個選項,所以諮詢應該討論選項的優次,然後政府就跟着這個優次填滿1200公頃的土地目標。
例如軍營第一、棕地第二、高爾夫球場第三,就應該先用軍營,填不滿1200公頃再用排第二的棕地。這當然是過於簡化,因為每塊地性質不同、選址不同,亦需要考慮相鄰社區的規劃及土地用途。同一選項裏不同的土地也有優次分別,例如某些棕地比高爾夫球場適合,但有些較不適合,要排得更後。這樣複雜的排序和各種因素的考慮,會帶來很多操縱選項優次的機會。
很多時商業上決定做什麼項目,是以回報率計算。但這些是私人決定;開發土地是集體決定。諮詢要做到的目標是結合經濟及社會效益的利害計算,這裏分了兩部分:開發土地及建屋成本「有數得計」,填海每平方米以現時海沙及工人價格是多少、要多少年、可以建幾多房屋,這些是知道的;有些價值相關的,如人文、歷史、保育、環保價值,很難量化,需要透過諮詢去了解。這些價值在商業計算上會輸蝕,因為很少人可以以私人名義拿出可觀的金錢持續地將這些價值買起。這些市場無法解決的問題,需要靠集體決定去處理。
諮詢文件最少應列出現時有哪些土地選項,屬短、中或長線,需投入多少資源,能建多少屋。這些資料不公開,公眾很難討論。雖然資料出爐也會有團體非議,但最少可以搬出來「三口六面」討論,讓專業團體及各界人士提出新資料及質疑。
補償利益團體的爭議
公開資料都是「手板眼見工夫」,倘若政府最後沒有公開,只是不為也,非不能也。擺平不同持份者的利益分配才是最困難的事,也是為什麼要諮詢的原因。君不見「共享汽車」還未成事便遭牌主反對、香港旅館業協會反對「共享房屋」,就是這樣的事。做了諮詢,有些項目可以比較大條道理開發,將利益團體壓下去。
有社會人士認為某些情况下需要補償利益受損者。要補償,某程度上是假設了本來利益分佈是預設的、是必然的、是合理的,但其實並不然。例如某些棕地、高爾夫球場,本來就沒有交足市值租金,預設了他們本來就擁有場地的使用權然後必須補償,是有爭議的。
如果本來是透過特權繞過市場分配得到低價使用土地的權利,降低了土地的經濟效益,這一點自由經濟右派會反對——因為最有效益的做法是以市場機制決定租金,價高者得,而不是以行政權力指定得益者,容許他們以極低價格租官地。
政府本來就不應批准以1元租棕地或以1000元出租高級私人會所用地作「牟利用途」。他們以前是「着數」了,其實本來無一物,所以也不存在「收回土地會蝕了」的問題。如果以分配正義角度看待,他們甚至需將以前因不合理租金多賺的錢一併「嘔出來」補貼劏房居民。
保守主義右派才會認為要維持階級特權,及保護既得利益者的利益。究竟一個特權要存在多久、因為何等原因獲得特權才是理所當然所以需獲賠償,是很難回答的問題。或許現代社會已經沒有這回事,沒有「所謂君權神授所以特權自古以來就有」的信仰。
另一個補償的原因,是不作補償可能會有其他後果,降低整體社會效益。有人會以其他方法保護自己利益,帶來其他社會成本,例如新界人就曾經因為僭建問題而聲言「流血革命」。有些情况只是恫嚇之詞,目的是談判,未必會真做;政府知道了,還是妥協。更重要的原因是特首是由1200名選委選出,而鄉議局佔26票,商界又最少控制200多票,所以不要問為何僭建搞不好、粉嶺高爾夫球場遲遲未能收回。這不僅是社會成本,也是統治者權力穩定的成本。
所以補償是政治問題,非單純經濟及社會效益的利害計算。如果因為要補償或有人企圖以恫嚇要求補償,使政府放棄較高效益的土地,轉向發展低效益土地,會危害社會整體得益。
恐防「假諮詢,真過橋」
諮詢要凝聚共識,恐怕不容易。混合獨裁政體的諮詢是一個機會讓大家推動議題,但最終決定仍看當權者將大眾的聲音看得有多重。政府可以着重政權穩定及統治者自身的政治利益多於效益計算,而效益計算又比大眾聲音重要。政權也很容易因為某些團體權力大、聲音大而就範。要將大眾聲音量化成效益,然後加入去經濟效益的計算,十分困難,所以容易讓持份者覺得政府還是一意孤行,只是借諮詢來「過橋」,將發展大計合法化,是形式多於真諮詢。
政府不會完全「無譜」地諮詢,我的預測是有些不重要的部分,政府可以讓步;但有些原則和方向本來定了,是不會因為諮詢的結果而改變的。因為諮詢的意見最後還是由行政機關整合,所以政府還是有很大公權力主導諮詢結果。